福尔摩斯摇了摇头。
“你对世界的认知有太多问题了,康斯坦丁先生。我恐怕不能认同你的观点。”他说,“我并没有认可或者否认这种事实,只是观念并不是必须符合事实,不是吗?即使宇宙正像你说的那样混乱无序,我们也能找到自己的秩序。”
有很多人可以说出这样的话,但很少有人能践行这样的话。
康斯坦丁知道福尔摩斯是后者。
厌恶和敬佩同时在他的心中浮现,因为他又一次清楚地认识到了眼前之人的可贵,同时也清楚地理解了自身的卑劣。以及无能。还有怯懦。
“……行吧。”他说,“你是个人物,真的,福尔摩斯。不愧是你。”
这场谈话结束后康斯坦丁感到精疲力尽。他开始怀疑亚度尼斯把他弄到这里来到底是打着什么主意,最初他以为只是给他找点事做,或许还能围观一下福尔摩斯的冒险什么的……但看起来十九世纪的伦敦并未变成案件发生机,福尔摩斯也没有过着每周都有至少一两个案子打发时间的生活。
一切都在飘荡。无尽的飘荡。
他感到自己处于一段不知开头也不知道结尾的旅途当中,为何踏上道路已经全然忘却了,又或者理由本身并不重要,正如一条生命的诞生从不是出于自身的意愿,而仅仅是上一代的延续。一条生命,就这么赤条条地被抛掷到无常诡谲的命运之中,身不由己地经历着无法预知的苦难,而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等待,无边无际的等待——然而不知为何,这等待里有着稀薄的安慰和幸福,空虚,却在他意识到这种空虚时变得不再那么强烈地空虚。
“这就是你的感觉吗,亚度。”康斯坦丁自言自语般说,“这就是你说‘总是在等我’时的感受吗?”
他发呆半晌,忽然笑了。
“这感觉不赖。”他说,“毕竟我知道你有一天会来。”
他几乎能听到亚度尼斯的笑声。响彻身周。就好像他正站在亚度尼斯的胸腔里,聆听肺部扩张又收缩、气流穿过腔道引发共振的每一种声响。他能听到肋骨扭动、黏膜痉挛,听到黏液叽咕作响,数分钟后他才注意到那是他自己的笑声,轻盈而快乐,像水缸里用以装饰的仿真假花。
现在他完全理解亚度尼斯在做什么了。那玩意在令他大致地经历祂曾有过的经历,而他也越来越理解祂的行为和想法。又或者说他是在倒果为因,真相是,正因为他一定程度上理解了祂,祂才会让他体验祂的过去。
康斯坦丁并不讨厌这一做法。主要是他确定地知道他无法讨厌亚度尼斯,尽管他还是觉得自己有些恨那个怪物……但并不讨厌祂。
恨不是一种情绪。恨是一种本能,就像被刀刺伤会感到疼痛一样,人的意志和精神无法消解恨。他恨恶魔和天使吗?太他妈的恨了。那群的烂货,像对待牢笼里的牲畜一样对待他,对待人类——他讨厌他们吗?倒也不会。
农场主种植作物就是为了吃掉、卖掉、用掉。这很容易理解。只要达成理解就不会发自内心地讨厌。
就好像恶魔与天使在他手上吃瘪前也并不讨厌他。不仅不讨厌,还会温和宽容地对待他呢。要激起他们的仇恨也是很容易的,让他们吃个大亏,好了,现在,你拥有他们的永恒仇视了。
他还是觉得亚度尼斯可恨。但他对亚度尼斯的厌恶消失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越来越快,迟早有一天那个数字会跳转为零。
……他到底是为什么爱上这个怪物啊?虽说做有害无利的事情完全是他的本能,可他还真没有因为“爱”上某个存在惹上麻烦过。
想着想着康斯坦丁又有些生气了。
“你交的都是什么朋友啊?”他怒气冲冲地指着空气叱骂道,“你交的朋友比你还恶心人!说的就是福尔摩斯!我要烦死他了!”
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窗外风声呼啸,并未突然涌现出什么浓雾般的人形过来同他辩论或者做点别的怪事。厨房里只有他自己。
康斯坦丁悻悻地推门出去,福尔摩斯坐在客厅,聚精会神地摆弄着手中的玻璃器皿。
他说:“您对我的评价是毫无根据的,康斯坦丁先生。”
康斯坦丁比出中指:“闭嘴,混球。”
“这种态度就更没有必要了。”福尔摩斯说,“您独自关在厨房的时候都是在对谁说话呢,康斯坦丁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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