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席话,醉意顿时都被自背脊窜升的寒意给冲散。他忍着胃部被绞紧的抽搐感,竭力维持着语调的正常,不让二皇子查出一丝端倪。
“这玩意儿一听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二殿下,您可千万别动什么歪脑筋呀。”范闲朗声道,“更何况,我压根就不信这世上存有此等逆天之物。”
那时的范闲言之凿凿,掷地有声,彻底否定自我的存在。却没有看见二皇子闻言后僵硬一瞬的身子,以及眸中一闪而逝的落寞与孤寂。
“你其实早就察觉了端倪。”身穿黑衣的范闲嗤笑着,指尖叩击扶手,节奏平稳,上好的实木发出清脆的回音,一声接着一声,宛若催命的乐曲,回荡于这座诡异的虚境之中,“可却视而不见。”
“确实,我早该想透的。”范闲垂眸凝视掌心,神情虚无得教人畏惧,没了情感起伏的声线空洞而阴冷。
“为何靖王府那次,我与承泽分明是初见,却对他萌生了一种莫名强烈的熟悉感。为何我们二人明明眉眼不似,气质却极为相近。为何同样都曾妄图谋害我,我待他与太子却是天差地远。”
黑衣范闲戏谑地看着他。而他旁若无人地,继续以冷漠的语调自我剖析。
“又为何我对他恨之入骨,因他害死滕梓荆,因他威逼利诱我的亲友,因他三番两次设局杀我?”
范闲摀住脸,从指间缝隙透出的瞳孔正剧烈震颤着。
“不,才不是这样。我之所以怨他,恨他,根本不是这些理由。”
论起演戏,此世之间无人能够与范闲匹敌,他甚至能用这炉火纯青的精湛演技欺骗自己,蒙蔽世上所有人。
因此初入京都之前,他便戴上面具,将本能的思想、性格,所有一切藏匿于灵魂深处,伪装成半身所喜之相。
却不曾想入戏过深,弄假成真,不仅多次与他苦苦寻觅的半身擦肩而过,甚至连自己本性为何都在漫长的演绎中逐渐忘却。
然则,对于半身的那份近乎疯狂的思念,欲念,执念,断不可能被轻易埋葬,舍弃,只会被封印于匣中,一点一滴,无声无息地浸透他虚伪灵魂的纯白色彩。
李承泽正是看穿了这点,所以他欣然赴死,并以死亡为代价,亲手开启了禁忌之匣,释放出真正的怪物。
李承泽之死就犹若万丈惊雷,击毁范闲搭筑好的戏台后,将剧中的“范闲”无情劈杀。
闹剧即将落幕。
范闲猛地抬起头,双眸骤然迸发出疯狂的光彩,语调不自觉地上扬,绽开的笑容诡异而充满狂气,
“我恨他不肯乖乖听话,处处与我作对。我恨他不信我的承诺,选择了李云睿,却不要我。他明明是属于我的,我的!他是我在这世界上最亲密的半身,他能够依靠的只有我,会真心待他的也只有我,但他怎么可以擅自抛弃我,跑去别人那里?”
他捂着胸膛,宛若慷慨激昂的演说家,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向唯一的听众倾诉他恶劣却真情实感的动机,
“所以我啊,摧毁了他的势力,折断他的羽翼,让他再也没有反抗的力量。可他却仍执迷不悟,甚至还敢用他的死来嘲讽我。”
“身为我的一部份,你应该再清楚不过。”倏地话锋一转,范闲歪着头,面带微笑地盯着另一个自己,“告诉我,我究竟哪里做错了?”
“因为你做得还不够。”
一黑一白的两个人,相对而坐,宛若光与暗的对立,善与恶的分割。然而此刻的他们,唇角却都勾着如出一辙的,令人不寒而栗的微笑,爬虫类似的冰冷。
做得不够多,做得不够狠,做得不够完美,不够,完全不够──所以他的半身才会死,所以他的半身才会舍弃他。
是啊,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范闲心领神会地阖上眼,身后的墙壁裂了一道口子,嘴一般张开。
贪婪,暴怒,色欲,傲慢,怠惰,嫉妒,暴食,被封印于匣子中的七宗罪孽,化作欲望的漆黑泥沼自裂痕中溢出,似荆棘疯狂生长,呈放射状向四周迅速蔓延攀爬,无情侵蚀一切触及之物。
窗外的静谧夜景亦被吞噬,如今唯见翻涌着卷起漩涡的浓稠黑泥。
范闲悠悠睁眼,面前之人已然消失无踪,空余一道不断涌出淤泥的漆黑裂缝。那裂缝愈发扩大,宛若对范闲咧开嘴角,无声嘲笑。
移开视线,范闲垂眸,映入眼帘的便是为自己捏于指尖的葡萄藤,以及这一袭剪裁繁复,绣有金缕华纹的广袖墨袍。
灯光瞬明瞬灭,顷刻间就被淤泥吞没,世界坠入幽暗。
复而抬首,范闲注视着宛若炼狱的景致,既不惊讶,亦无恐惧,心如止水,寂若死潭。他将葡萄随手一扔,葡萄方一坠地便为黑泥所淹没,不见踪迹。
然后,他在这濒临崩坏的匣中虚境,捕捉到了一个极其耀眼的存在。尔后他站起身,踏入翻涌的淤泥之中,向着那唯一一抹艳色而去。
──那濒临崩坏的希望,浸湿脚踝,淹没小腿。
那是条盘成了小小一团,遍体鳞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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