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户县有雪,如飘絮鸿毛般的软雪纷纷扬扬,落了半夜。吴珍在鸡鸣时分惊醒,挣扎着想要翻身下床。他拽倒了床边的木椅,陪在隔壁的玉仙醒转过来,连忙来探。吴珍捉住母亲的手腕道,“他昨日是来了么?”
大抵真是父子连心,玉仙没有否认,吴珍突然哭道,“你出去看一看,你快出去看一看。”
玉仙不明就里,也不忍拒绝,天穹沧沧,宽广的大地上却已被茫白的积雪映得通明幽亮,玉仙推开门扇。
吴承跪在院里。
他一身狼狈,大红的官服都没有来得及换下,红袍上又盖着层叠的白雪,好像一枝深冬中盛放的寒梅。
她倏然哀呼一声,奔上前去,将他搂入怀里,她疯了一样,没头没脑地,不断地亲吻着他,她吻他冰冷的脸颊,吻他覆雪的鬓发。她滚热的泪水洒在他的脸上。他好像被烫了一下似的,渐渐回过神来,伸出两手,小心翼翼地,拘起了一捧袍衫上的冷雪。他的十指被冻得通红发青,嗓音像早来的冬天一样干涩沙哑,他道:
“姑娘,这一衣落雪,化为雪水,就是我泼出的水。
“我要教,覆水,能收。”
玉仙好容易才把吴承扶回了房里。
自从玉仙当年卖去田产,为丈夫筹集路资之后,她家中一向贫困窘迫,还是等吴珍补了廪生,有了朝廷恩赐的银米,家中才有了些许闲钱修葺墙壁房顶。故而,几间空闲房间都已废弃,再加上玉仙一人,分身乏术,干脆把丈夫也扶回了自己的房里,与儿子同榻休养,方便照顾。
玉仙将丈夫身上的积雪拂去,又脱了他湿浸浸的官袍,把人连着中衣塞进了儿子暖热的被窝里。他浑身冷得像冰一样,吴珍骇了一跳,抱着千辛万苦认回来的爹爹,又难过地哭泣起来。
玉仙虽然自己才刚刚擦干眼泪,但在她手忙脚乱的时候,儿子在一旁哭哭啼啼,就听得她心烦意乱,不由叱道,“哭甚么哭,要哭小声些哭!”
吴珍依言收了哭音,乖乖地趴回床上,可怜他彼时还没有发现,那个温柔耐心的娘亲,在见到父亲之后,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吴承昏昏沉沉的,一直到天光大亮,才渐渐清醒过来,还没有睁开眼睛,就感觉到一整条儿子和自己缠成一团。十四五岁的小子,火气旺盛,像个小炭炉一样,吴承热得不行,抬手就把儿子一推。吴珍在床上一滚,身后肿伤压在褥上,一下子就醒了。
“爹爹!”
吴珍刚想说话,忽然发现爹爹浑身滚烫,急急开口叫人,“娘,娘!”
玉仙在晨间请了游方的郎中,这时刚刚煮好汤药,端进房来。等吴承喝净汤药,玉仙忽地掏出一枚玉佩,问道,“这是我的东西,怎么你收在身上?”
吴珍心下一虚,在被子底下拽着爹爹的手摇了一摇,吴承瞥他一眼,答道,“那天下午,你落在衙门里了。”
看见玉佩,吴珍这才想起来邀功,等玉仙一走,便喜滋滋地道,“爹爹这次可得好好谢我。”
吴承其实也感念儿子机灵,可是,他和妻子争执被儿子看见,这终究不是一件多么光荣的事情,他虽不至恼羞成怒,却也道,“谢甚么谢,要不是你折腾,我那天下午就看到信了,何至于多耽两天?”
吴珍没有想到他翻脸无情,气得满床打滚,吴承不胜其扰,抬脚一踹,吴珍委委屈屈,这才趴好不动了。
两父子之间,一场漫长的拉锯,就此拉开了序幕。
这人之相处,有时就像脂膏鱼肉一般,偶尔一吃,倒还觉得香甜可口,要是日日大鱼大肉,不免腻烦。更何况,吴承吴珍两人,是同床共枕,一趴一躺,在一张床上养病养伤,天天朝夕相对,很快便相看两厌。先是吴珍嫌弃父亲天天喝药——他被打成这样,也没见娘亲这么着急!
于是他就趁着玉仙在屋里时道,“爹,你别在床上喝药了,弄得满被子都是药味儿,熏得我晚上睡不着。”
吴承喝过了药,握着娘子的手,正准备低声说两句私房话,突然被儿子打断,他也恼道,“你每天晚上蹬被子踢人,我还没说你呢,你倒说起我来?”
吴珍道,“你嫌我!那你下去换张床睡!”
吴承道,“你怎么不下去换张床睡?”
吴珍道,“我被你打得动不得!”
玉仙听得耳朵起茧,避去厨下转了一趟,端了一碗梨汤回来,这俩父子竟然还在打口头官司。吴珍看见母亲回来,立即撒娇,“娘,我身上疼!”
吴承瞪他一样,忽然语调一转,竟然道,“媳妇,我身上也疼。”
吴珍捶床道,“你又没挨打,你疼甚么疼?”
吴承道,“我嗓子疼,吃饭疼,喝水疼,说话疼,走路也疼,疼得了不得。”
玉仙急忙上去探了探丈夫的额头,心疼道,“别是又烧起来罢,你要不要紧?快喝碗梨汤润润嗓子。”
吴珍瞠目结舌,未曾想世上竟有如此厚颜无耻之爹。吴承自在床边坐起身子,一边接过汤碗,一边恶人得势,洋洋得意地推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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