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时辰前,三皇子殿中。
三皇子姬全坐在室内,怔怔望着窗外结冰的檐铃,面前的火盆里焚烧着这几日写过的文章,和几篇风花雪月的诗篇,秀丽的字体融化在火焰里。奉仞刚被急召进宫,见到他这幅模样,不由也心有戚戚,步履虽然很轻,但还是让姬全看到了。
“玄琅,你来了,坐吧。你见过父皇了?”他把火盆往旁侧推去,转身将茶炉中的水重新煮沸。
奉仞自从面圣后便满腹疑虑,现在振下肩上裘衣,便坐到姬全面前。他做过姬全几年伴读,两人关系甚好,私下并不太拘于君臣礼数。
“我听圣上说,国师推算天机,燕都恐怕只撑得住一年的光景,今年断金司的人亦在北面发现冰深一寸。”
“不错。”三皇子姬全眉宇忧愁,眼睛被炉烟吹出一层雾蒙蒙的波,他向来是多愁善感之人,虽然父皇给他取名“全”,但他却并非聪慧的人,至今也只不过在文学上颇有建树,相比善于国政军事的大哥,他实在太过平庸仁善。
“国师查遍典籍,也只找出只言片语的线索。据前朝的《宣治经》里,有一说大宣二十三年,曾有一场暴雪引发天变,足有三十五日飞雪,草木僵死,万物倾毁,乃灵蛇欲占龙脉,吞食脉气。天师莫无间做法于祭坛之上,引天家之血,以缚蛇钉钉住蛇之七寸,封灵蛇于地下,方才换得两百年平安。若能寻找到前朝遗址,或能以同样的办法抵御天灾之变。”
奉仞皱起眉:“你相信这些?不过都是怪力乱神之说。”
“当年战乱,改朝换代后,前朝的许多典籍都被损坏遗失,旧都更是一夜之间不知所踪。国师寻得的灵蛇吞脉气之事,在几本古籍里都有提及一二。玄琅,天地何邈邈,你我的生灭不过是这庞然大物的一个呼吸,它要惩罚我们,只需屏息一瞬。”
若换在数年前,奉仞兴许还会认真与三皇子论道,但现在他根本无心相信这些荒唐的言论。大衍近年甚至兴起了本已查封许多年的五石散,贩卖极为昂贵,王公士族喜好,服之令人飘飘欲仙,见到蓬莱仙境般的美景,沉浸在醉生梦死之中。他怀疑天子是不是也吞了这药物,才会一意笃定虚无缥缈之事。
“殿下,你道经看太深了,与其相信这些玄之又玄的事情,不若去北境多凿两车冰,多建两座驿站救济游民。”
“你不信?”
奉仞淡淡一笑:“我绝不信天命的安排。”
三皇子目光幽静地看着他,奉仞不躲不避,素来坦荡固执,殿内纱幔厚重,浮动的光影覆在鬓边轮廓,他的棱角美丽却锋锐,割断任何柔弱之物,分明从来是不动不摇的坚定。
茶水终于沸腾了,姬全放弃了与他对视,无奈地叹了口气,提袖倒茶:“可父皇信。”
天子掌控整个天下,即便这个天下已经病骨支离、将要覆灭,只要天子在一日,天下就是属于他的所有物,百姓如此,臣子如此,生杀允夺皆为他的一念。
也真是无药可救了,才会病急之时,寄托于神鬼怪谈的故事。
“天家之血……”姬全惨淡地笑了一声,“他也真是残忍。”
大衍天家子嗣薄弱,当今圣上更是只有两个皇子,长子姬慈为太子,三子姬全为三皇子景王。太子文武双全,才德兼备,是治国之才,三皇子虽然不受重视,又散漫不成器,可终究是唯二的继承人。
算来算去,竟只剩下四公主,姬瑛。
奉仞攥紧拳头,闭了闭眼,方才在殿上隐忍许久的心绪几乎冲出胸膺,但他只能将掌心攥得几乎流血,铿锵下跪,接过皇帝的旨意。
奉仞说:“公主才十三岁。”
姬全低声道:“我知道,父皇也知道,所有人都知道。胭胭她还什么都不懂,就要去做这种事。”
此去关外,必将面临天灾人祸,且不论祭坛引血是否会要了命,能否寻找到前朝遗址,都是一个未知之数。
让一个十三岁的女孩去,无异于送死。
姬全与妹妹姬瑛是同个母妃,关系亲近,从小与她在一块,宫里属他最宠这个年纪尚幼的妹妹。
话到这里,殿内只余死寂如水,奉仞坐在那喝了五杯茶,仍没想出要安慰姬全什么。他一向不善于讲动听的好话,也没经营关系,去年骤然的赏识提拔,反而让他朝中地位尴尬,遭到诸多断金司的部下议论。
这一年若不是他实绩卓越,屡破案件,才收服了断金司许多人心。
姬全劝过他学些人情世故,可惜奉仞一向心气高傲,一人孤立所有人,大概也没听进去多少,不自觉招人嫉恨,更懒得争辩。国师的推演不过是推演,谁愿平白以身试险,护送公主去关外寻找遗址的活,恐怕九死一生,也只有奉仞愿意承下。
“你怎么把这些烧了?”奉仞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看着盆中还未燃烧干净的纸张遗骸,眼尖地看到几句题头,“这是之前你花重金让我从关外买的古曲谱。”
姬全平时将它宝贝得很,得到那日欣喜若狂,如今却对它的消亡视若无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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