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书锦多少知道,江怀雪这次扳倒曾贤本就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新皇那里对江怀雪也同样提防得很,加上他又为解肃州之围倾尽江家粮行,惹得各路掌柜怨声载道,一切已然是急转直下无力回天了。他知道江怀雪累了,这些年他承担了太多,如今名利富贵皆是浮云,他只想漫无目的地过好最后的日子。八月十五在即,府里还是按照惯例热火朝天地装饰置办着,好像什么都不曾发生,一切都安和圆满。裴书锦也难得地闲了下来,他和江怀雪喝茶赏菊聊天,看江湛读书骑马逗猫,他自记事起好像就终日繁忙,但在最险恶的关头却过上了最闲适的日子。八月十五那天,江湛跟着众人燃灯祭月,晚宴后就困了,众人也都饮了些酒,稍有醉意,月上中天时就散了,安顿了江湛睡觉,裴书锦和江怀雪在书房里烹了桂花茶看书赏月。裴书锦和江怀雪各自看自己的书,偶尔对答两句,龙涎香混着丹桂的气味流淌在空气中,一时之间满室的静谧祥和。突然一阵风声,门应声而开,打破了静寂。有一人身穿一袭黑衣自夜色而来,她走到江怀雪近前,将斗篷脱下,露出一张堪称惊艳瑰丽的脸,不动声色如裴书锦,在看到那一刹那都觉得有呼吸一窒地感觉。久闻其名,未见其人。柳霏烟。江怀雪该是早有预料,放下书道:“回来晚了,没赶上中秋晚宴,要厨房做点吃的吗?”柳霏烟身量高挑,扎着高马尾,如松笔直,她只大略扫了裴书锦一眼,神色略显冷淡,而后仔细打量着江怀雪,低声道:“爷,你气色好像不是很好,病了吗?”“没有。”江怀雪语气平和:“天气转凉有些不适而已。你呢?这趟还顺利吗?”柳霏烟没有立即回应,一双形似柳叶的凤目往裴书锦那里轻瞟了一下,江怀雪也感受到了,淡淡扫了柳霏烟一眼道:“我的人,有什么直说就行。”裴书锦却觉得有些不自在,合拢了书,起身淡然道:“我有些困了,先去睡了。”裴书锦也没等他们回应,转身便掀开幕帘走了,他这些日子为了就近照看江怀雪,就住在他书房旁边的配室,他回去洗漱了一番,准备躺下时看到天青色帘幕映出两人身影,仍在对坐交谈。他们说话的声音不算太低,裴书锦在隔壁可以听到个大概,原来柳霏烟一路暗中跟着曾贤赴京,曾贤被秘密看押后,她不仅给三司和御史台那些一向忌惮封疆大吏的难缠清流递了曾贤的罪状,还将曾贤其人的事迹添油加醋编排了不少唱词让街头稚子到处散播,说他在江浙一手遮天翻云覆雨,浙人只识曾总督,皇帝难买三分面……
其实以裴书锦对江怀雪的了解,他是不会打无把握之仗的,尤其是这一场他把自己的性命和江家都堵上了,就绝不允许失败。他赴京暗中运作半载,回扬州时想必大局就已经定了,但是柳霏烟仍旧以赶尽杀绝之势追到京城,想尽办法确保万无一失,裴书锦皱了皱眉,柳霏烟的声音固然清越冷静,但莫名让人感到一种阴冷狠绝。柳霏烟又向江怀雪问及曾家两个兄弟和曾有容的事,话里话外认杀机毕现,甚至江怀雪都要平静安抚她两句,裴书锦甚至觉得,她和曾家的恩怨似乎比江怀雪还要深……裴书锦愣神许久,叹了口气,这些恩怨纠葛实在让人头痛,又让人心中负累,他现在也不想好奇追究了,他拉了拉被子裹住自己,准备安心睡自己的觉。灯火掩映的帘幕后江怀雪却突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低声道:“不早了,该睡了,你一路奔波,去早点休息吧。”柳霏烟却置若罔闻地又说了几句,好像还想再确定些什么,江怀雪却执意起身道:“好了,放心……你只需安心等着,不会久了。”江怀雪已经有起身送客的姿态,柳霏烟的话也只能戛然而止,她沉默了许久,打算起身离开,又突然回首道:“江怀雪,你是不是……已经不在意这些了?”江怀雪愣了一下,耸肩道:“或许吧,该做的我都做了,事到如今,那些可以预料的结果对我来说……或许也不那么重要了。”柳霏烟突然笑了一声:“那什么是重要的?”江怀雪撩开幕帘朝裴书锦的方向看了一眼,又轻声重复道:“……该睡了。”柳霏烟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突然似笑非笑道:“我真羡慕你,像我们这样的人,身披黑暗负重万钧,心里竟还能放下别的。”“除了仇怨,我们就不能拥有别的东西了吗?”江怀雪叹了口气,摁了摁眉宇:“……这两年,有人身体力行地教会我,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但不要被仇恨支配,他们不值得。”柳霏烟指向帘幕的方向,终于有些难以置信地摇头笑道:“是他吗?像你这样的人,这世上竟然还能有人教你做事。”“浊世俗人,我们都是。”江怀雪声音虽轻,但颇为郑重道:“只有他,只有他是不一样的。”……江怀雪很快送走了柳霏烟,关门声响起后不久,江怀雪转身回来,他掀开帘幕,靠着廊柱站了许久,隔着不远不近地距离望着裴书锦,很久后才叹了口气,缓步回了自己的寝间。假寐的裴书锦睁开了眼,望着天花上的彩绘,一夜无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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