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常怀和许常稚在一起很多年月。
近十年的光景,三千余天的时间。许常怀把胆小弱势的少年抚育成头戴王冠的青年,那些仰下人鼻息、不被人重视、甚至于连一丁点儿诟病也无人去提的苟活怯懦已经彻底消匿。他给予许常稚这株菟丝子攀附的枝桠,任由他吸取生存所需的水分和养分。属于许常稚的细小的、好似多触碰一下就会死亡的根系跟随着他在惊惧中讨好又依恋的笑钻进许常怀的皮肤。生根总是困难的,许常怀无数次端详许常稚美丽的脸,他沉默,又哼笑,用轻蔑的神情看许常稚脸上正滚落的泪珠。
许常怀尚小时就随着当今圣上参加过皇家举办的秋猎,看身穿甲胄的帝王举起饮过鲜血的长弓。人间的至高者箭无虚发,锋利的簇尖入肉后有野鹿匍匐于地。母亲精致雍容的脸陷在白狐柔软的毛发里,她染着丹蔻的手推着许常怀向前,却又止于东宫太子的后一步。
“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那时的许常怀学到诗经,他盯着发出鸣叫后费力喘气的林鹿,读与此刻情景丝毫不相干的句子,看死亡濒临时带来的悲壮的美。鹿的睫毛浓密又长,血浸湿了皮毛滴在大地上,秋风掠过树林和草地,带来泥土的腥气,带来尚有余温的血的腥气,这是吉祥、是之后三年的一帆风顺。天子拉着太子的手说完话后将他抱起。“怀儿。”皇帝上斜的凌冽的眼睛看向他,只一点儿父亲的温柔:“你的课业不错。”
许常怀手上也有长弓。
那日皇八子骑着自己的小马,于被穿梭着的日光照亮的森林里猎到一只白兔,他提着包扎好伤腿的兔子去找正休憩的母亲,最先入目的是当今圣上明黄色衣袍。贴身的宫女退避,营帐中只帝妃二人,瑾妃理了理微乱的鬓发,看着许常怀的眼满是柔光。
“吾儿大勇。”皇帝赞叹后指了指兔子问,“为之奈何?”
养、杀、放。许常怀在学堂里就得出的三条路径在今上面前不能浑说,也不可做出选择,他提着兔子出声询问,然后屏气凝神听圣人言语。
“怀儿还小,如今天下大定,倒是可以多些同情之心。苟得其养,无物不长,苟失其养,无物不消。”皇帝的声音稳沉,好似在说给许常怀听,又好似不是。
“仁爱者性善。”
于是许常怀稚声稚气的:“那儿臣养着它,让它和母妃做个伴。”
“养它的方式有二,顺应天性或者驯化。”皇帝又说,“你如何选?”
这回许常怀好像是真的纠结了,他提着兔子的耳朵,还有婴儿肥的脸满是严肃。
“圣上。”这时候瑾妃开口,女人的语气娇嗔:“怀儿还小,能养活就阿弥陀佛了,驯化哪里是他的事情。万事万物,进了皇宫,自然为龙气马首是瞻。”
她和皇帝并排,年轻的脸拢在毛毛的衣领里,垂下睫毛,明丽的脸上笑意温婉。她柔声细语的,将野心也一并拢进。
那只野兔最后在瑾妃的宫殿里生活了一段时间,最后被许常怀斩杀于剑下。
少时的许常怀确实想过,为皇帝不多但独独给予过他的特殊的父爱,为自己在皇子中不算靠前的排行。他的母亲没有凤冕,自己也不占长嫡,做一个无害的王爷或许不错。许常怀任由那只野兔奔跑、将宫殿里的草地啃出裸露的地皮。他无法喜爱,于是学着忍受,可忍受是有限的,于是他举起了剑。
“皇帝要做什么。”他趴在母亲的怀里说得小声。瑾妃拍着他的背不言语,很多人在等他的下一句,他们想要确认他是否要参与一场名为人上之人的赌局。许常怀看着宫人正在修理的草地,好像嗅闻到了复杂的腥气。
“父皇是不是在驯化我?”
他的母妃笑了,纤长的手指轻轻地点了点许常怀的鼻尖:“怀儿,你的父皇也养育你。”
许常怀明白了,然后他在一个雪天,看到了抱着兔子的许常稚。
他养育许常稚这件事没有让任何除他心腹以外的人知晓。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成长起来的许常怀已经可以甩掉一些属于自己父亲的耳目;母亲背后的势力庞大,但觊觎帝位者不是傀儡,他对外家亦能做到有所保留。许常稚,他的弟弟,有着舞女卑贱血脉的无用皇子,他惊鸿一督后立马决定要握在手中的颓溃的花朵,战栗地落在了许常怀一手打造出来的,只属于他的权利的最中心。
帝位,许常稚;许常稚,帝位。两样相差如天堑的东西在许常怀日复一日的注视下相钩连。许常稚无疑是下劣的,许常怀看着那张脆弱的脸,用沾了口脂的手去涂抹那张不拒绝他的颤抖的唇;帝位绝对是尊贵的,他踏上金銮殿的长阶,转身往下看时仿佛能看到无垠的国土。
课业、来自于兄长们的监视与试探,皇权路的每一步都在踩锋利的刀尖。许常怀想要得到更多,他观望,让欲念蛰伏。皇帝喜欢鲁莽又无害的,于是他逐渐生出几分鲁莽的凶戾;外家偏好识时务又藏锋者,他又比其他人少了几分圣贤的声名。伪装带来压抑,发泄又得到快意,他揉着许常稚饱满的耳垂,想起了天子昔日里的金口玉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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