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几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倒是很好地压下了婠婠适才一不留神说出了口的话。
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却让婠婠事后凝眉忧伤了许久,只道自己是否又因为有孕,连脑子都不够用了。
老公爷身披着厚重的氅衣,拄着拐杖,好不容易在内监搀扶下在椅子上坐了下来,婠婠连忙命人去上清茶来。他掏出几本书,请皇后身边的嬷嬷们转呈到了皇后手中。
婠婠知道外祖父是有话和自己说,只是文人的表达方式经常是含蓄内敛的,不喜欢开门见山地直说,通常会采用引经据典的方式来表明自己的观点和立场。所以老公爷今日想和婠婠说的话,大约就在他摘录选择的这些史书里头。
婠婠翻了翻那几本书,头一页便是摘录自《北史》的一段话:
“及蠕蠕公主至,后避正室处之,神武愧而拜谢焉。”
她盯着这行字,呼吸也陡然顿住,心底蓦然感到一阵无由来的怒意,手脚都有些发凉了。
这篇北史列传的选集里头,原是有一桩故事的,婠婠通读史书,更不可能不知道。
只是,这是外祖一个人的意思,还是外头那些文官们一起的主张?
东魏武定三年,西魏想要联合日益强大的柔然攻打东魏。高欢为了消除这个隐患,决定与柔然和亲,为自己的儿子求娶公主。然而阿那瑰害怕东魏没有诚意,要求必须让高欢自己来娶公主。
高欢犹豫不决,但高欢的妻子娄昭君认为,凡事应当以国家利益为先,劝高欢迎娶蠕蠕公主。
待蠕蠕公主到了晋阳王府之后,娄昭君还贤良大度地把自己的正房腾出来给公主住,大约也是向外界暗示了她愿意承认蠕蠕公主才是高欢的正妻之意。
李延寿编史书的时候便提笔写下了这几个字:“后避正室处之。”
中原汉人最重名位相当,让出了正妻所居的正室,就跟皇帝把自己的帝宫让给臣子们住似的,你说这是几个意思?
外祖父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为着来了一个瓷瓷兰公主,竟然有人想将她撵出这坤宁殿,换喇子墨国的公主来这住吗?
婠婠被气得咬了咬贝齿,好不容易才冷着脸缓和过来了自己的仪态。
她闭了闭眸,压下眼底的躁郁之色:“阿爷是有话和孙女说吗?”
老公爷拢袖向她拜了拜:“皇后,您是中宫国母,如今天下海晏河清盛世太平,我魏室无求于外夷,所以您也自然不必完全效法娄后之举了。”
“那阿爷的意思是——?”
“昔年为了国家社稷,娄皇后可以做到如斯地步,娘娘只需取其一二即可。娄后要让出正室,可是臣等一心拥护娘娘为中宫,只希望娘娘能恳劝陛下,一定同喇子墨国和亲,娶瓷瓷兰公主为妃,已然足以。”
婠婠哽了哽,望着外祖父那张无比清正的面孔神情,一瞬之间什么都想明白了。
这是外头文官们的主意。
他们劝不动皇帝,只好来劝她这个备受宠爱的皇后要大度一些。
为了劝皇后,所以只能推出皇后的祖父,借着血亲和辈分来给皇后施压。
而外祖父自认为自己一生为国为民,他丝毫不觉得她会委屈,心里也是十分赞同那些文官们的做法的。
婠婠装作无事的样子又同他闲聊了两句,眼见朝会的点快过了,老公爷便起身告辞。
临别时,他还一再规劝婠婠:
“万望娘娘要以江山社稷为重。”
婠婠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本宫知道了。”
老公爷走后,见皇后似乎郁郁不快,一副被气到不行的样子,满殿的心腹老嬷嬷们都没当回事,还一脸轻松地样子规劝她:
“那公主来便来了,娘娘又有什么可怕的?您攥着中宫的位份,又有儿女在膝下,地位稳得跟什么似的,这样的外族公主,就是来十个,娘娘也不该怕,也值当算个玩意儿……”
婠婠在美人榻上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毛绒绒的熊皮里,无声被气到滚泪。
她也不知自己是在气什么。
总归不是为了名分位份之类的东西,而是她可悲的发现,她就是单纯地不希望晏珽宗身边会有别的女人。
无关他是不是皇帝、无关国家社稷。
只要那个人是他,她一想到会有别的女人站在他身边,她就满身不快。
她只希望他是她一个人的,不论是做皇帝还是做驸马。
可是偏偏另一方面,理智又告诉她,她不该生气、不该委屈。
嬷嬷们说得对,皇帝该给她的都给了,若他纳的是个什么高官贵族之女,她确实应该怕一怕,可是一个外族公主,从地位上来说,她有什么可怕的?
蛮夷公主一辈子都成不了汉人的皇后,她的孩子,更做不了汉人的皇帝。光是这一点上,她已经赢了,实在没有理由继续含酸捏醋地揪着不放。
不过这次晏珽宗没让婠婠伤心太长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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