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娘是深知姜沃,但架不住她看姜沃有滤镜,总觉得她太过‘良善’。
恰如崔朝看皇帝——他此时并不知京中天后已经去皇帝提起此事了。
崔朝悬笔于纸,跟姜沃商议道:“我还是把洪州世家事,与陛下说一说?也免得来日你连番抄检洪州数家之事传回京中,有人在陛下跟前进言。”若皇帝不知洪州事,会不会觉得她闹得过了。
姜沃随口道:“我倒觉得陛下不会在意。”
比起旁的朝臣,崔朝看了太多皇帝流露真实情绪,与他凡事有商有量的样子,难免对皇帝也有点滤镜。
其实……在姜沃看来,皇帝才是个标准的抄家分财产热衷者好不好。
“永徽年间的事儿,你都忘了?”
这些旧事过去多年,姜沃也还记得。此时便道:“那时候长孙太尉把持朝堂,以‘房遗爱谋反案’牵涉诸多宗亲,哪怕侥幸不死的,至少也要是个抄家流放。”
“当时皇帝在常朝上,还曾落泪来着,道‘皆为朕之至亲,不忍治之于法。’,还是长孙太尉坚持要抄家。”
“然后呢?”
崔朝沉默了,他想起来了。
然后那一年过年,皇帝就在观德殿举行了一场别开生面的‘射比’,将那些抄数十宗亲朝臣之家得来的金银珠宝,分门别类在观德殿摆了五大垛,召集诸在京宗亲、文武九品,甚至当年鸿胪寺的蕃客,一并来射比赢财,很是尽兴。[1]
不过,姜沃想,也不能怪崔朝对皇帝有滤镜。毕竟皇帝虽做了这样的事儿,但还有许多人觉得皇帝本身是‘宽仁不忍的’,是被长孙太尉逼着抄亲戚家。
这就是……姜沃腹诽道:会哭的男人最好命吧。
实打实的亲戚,只要犯了错,在皇帝眼里都是‘待分的移动金库’,何况是江南西道这些损国肥私的世家。
估计到底有无罪证,皇帝都不会很在意。
就如当年,不少宗亲也是被长孙太尉顺手塞进谋反案的。
“何况,这次还有他们世家内部先乱起来,出了真正的带路党,就更没什么可说的了。”
崔朝搁下笔:也是,无论什么样的联盟,从内里崩塌,总是最快的。
江南西道的世家,也不都是罗氏、涂氏这样肆无忌惮作恶又看不清形势的人。
比如姜沃手里拿着的,最新一份状告,就不是来自于百姓,而是来自于同为世家的豫章翟氏。
正如世家中会出明白如王神玉之人,洪州世家里,也有敏锐之人。
比如翟家。
从一开始罗家主召集人要‘先礼’的时候,就只有翟家主提出了不同的意见,提出若是先礼后兵这两招都不管用,姜侯真要彻查‘隐户’和‘侵占田垄’,你们要如何预备?
只是当时没人听他的。
翟家主……就自己预备去了。
若说浔阳楼之宴后,翟家主也有些怀疑自己是想多了,但当听闻京中有将军带兵来到江南西道后,翟家主就再也不敢自我欺骗了。
姜侯这何止是来真的啊!
这时候壮士断腕,说不定还能保住躯体,若这时候不断腕,就只能断头了。
而且翟家主还怕自己断腕不够,为了保住自己的头,很不客气的送上了别人家的头。
“其实,有没有这份状子,对翟家来说,差别很大。对咱们来说,差别并不太大。”
姜沃说完这句话,黑齿常之是点头的。
翟家的告发,或许会帮他们减少一些舆论上的纷扰,加快抄家的进程。但其实,最后的结果都不会改变。
这就是来自国家层面上的碾压。
就像是大型推土机去推一座房子:如果这房子先从内部塌了,会好推一点。但哪怕内部是坚固的,顶多是推的时候,再多费点力气和时间而已,还是能推掉的。
“不过,从长远来看,倒是有好处的。”
翟家这一告,就跟滕王一样,从此在洪州世家里,就是‘叛徒’了。从此后只能依靠朝廷。
巡按使之伍终究会走,世家内部的分流与彼此警惕,倒是对日后更有益处。
姜沃不由又想起了李勣大将军。
当年他去平铁勒九部,亦是剿灭一批,招抚一批,再震慑一批,将北境铁勒各部盘的明明白白。
把世家挨个抄过去,自然会很解气,但也会让当地世家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彻底抱成团。
姜沃已经过了只为解气的年纪和心性。
所以她没有接周小娘子的状告,但是接下了翟氏的状告。
她在抄家的数张公文上,挨个按下巡按使的官印。
语气很平静:“那就开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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