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头未竟,外间突然炸起了一声怒吼:“谁把老夫屋里的冰盆端走了?今年冰敬本就短缺,这图还画不画了?!”
回应他的是另一个高嗓门:“冰盆有一个算一个,全调去营缮司那边冰镇描金漆去了!皇上思念太后,要在中秋前把慈宁宫翻修一遍,现在正是要紧时候!耽误了工期,是摘你的脑袋还是摘营缮司的脑袋?!”
先前那人的气势登时矮了三分:“知道了,嚷什么嚷!”
乐无涯:“……”
他转头看去,项知节已然端坐如初。
唯有一圈带着银丝与水渍的咬痕,见证了方才那场一戳即破的狎昵。
乐无涯用指尖摩挲着咬痕:“工部缺冰,不正是六皇子施恩的好时候吗?”
“老师放心。”项知节注视着乐无涯的小动作,忍住胸口一阵接一阵的温热酸麻,答道,“昨日得知要存描金漆,我已递了领冰票,叫官窖在原先每日四十斤冰之上,再多备十五斤冰。既是皇父要为祖母修葺宫殿,今日午后便能调来。”
“话虽如此,记得走明账。”乐无涯提醒道,“老东西心眼窄,没事儿的时候千好万好,有事的时候你多取一块冰也是藐视君上。”
项知节很是受教:“学生记下了。”
“这就对啦。天家父子,又哪里是真父子呢?是上司和下属。上司不横挑鼻子竖挑眼,怎么显得他英明神武?”乐无涯坦荡荡道,“相应的,当下属的每个月哪有几天不盼着上司早点死?”
项知节失笑:“老师,低声些。”
他垂下眼睛,想,老师先前明明还算谨慎小心,如今怎么理直气壮地在自己跟前讲他的坏话?
难道是父皇又欺负他了?
不知项知节在想什么的乐无涯饮了一口他递来的凉茶,目光掠过花厅外旗杆投下的斜影:“今日是庄贵妃生辰,你不去贺寿吗?”
项知节有条有理道:
“庄娘娘每晚要做夜课,不见人。午前父皇八成要去,庄娘娘将他打发走,少说要耗上小半个时辰,若我在场,他便有借口留下了。所以庄娘娘不许我晌午前去。”
“下午各宫娘娘送礼,我若现身,难免要劳烦那些小宫女行礼。倒不如等官窖的冰送来后,我再递牌子入宫,送了寿礼出来,正好能赶上宫门下钥。”
乐无涯说:“早点去吧。”
项知节疑惑歪头。
乐无涯将随身的公文箱打开,取出一册装帧考究的药典,以及一小包包装精美的阿胶。
“帮我捎两份礼物吧。”乐无涯介绍道,“《延年集要》,给庄贵妃娘娘的;滋补养颜的上等阿胶,给奚嫔娘娘的。”
“怎么还有……?”奚娘娘的份儿?
项知节话到一半,陡然收声,摇了摇头:“我与奚嫔娘娘从无交集。父皇不准我去……”
乐无涯神采飞扬地一眨眼:“谁要你亲自去送了?”
“那……小七——”
“不经他的手。他把阿胶喂狗都不会帮你转交的。”乐无涯道,“叫贵妃娘娘转交便是了啊。”
项知节:“……”
那除非是她烧香烧来了哪路野神,然后被上身了。
在项知节的记忆里,除非是重大典仪,庄贵妃从不踏出青溪宫半步。
幼时的项知节仰望着她,总觉得她是由香炉里的一缕青烟化成的精魅,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识不明。
他印象中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是在他四五岁时,某日想去御花园看花。
当他例行公事地报告完毕,正要退出殿门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声冷冷的叮咛:“莫要去水边玩。”
乐无涯指尖在药典上轻轻一叩:“小六,你对故去的皇后娘娘,可有印象?”
“几乎没有。”项知节从回忆中抽身,“皇后娘娘在太子去世不久便薨逝了。”
荣皇后在项知节记忆里淡得像一抹影子。
他只记得,她和庄娘娘一样,非大典,不出宫。
他遥遥地望过她几眼,只记得那是个病骨支离的女子,在重重的华服美冠间,锁着一张小巧又平静的面容。
相比之下,大哥的形象,在项知节记忆中却鲜明得很。
那是一个面色苍白、规行矩步的俊美青年,一举一动都像是用尺规比量着做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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