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如席间主宾尽欢,忘了叫停,她一双手就得不停撩弦弹琴,几欲颤抖,是他着人吩咐,换个乐娘曲风,调节气氛。比如有男人纠缠,她那是经验不丰富,不知怎么应付,也是他突然言有事,叫了人走。诸如种种,分明是很细很小,可能当事人都忘了的事,她却记得清清楚楚。次数也并不多,这可能是他们仅有的交集。窗外寒风冷冽,阴云漫卷,室内光线也不怎么好,崔芄垂眸看着手心里的桂花酒酿小圆子,清甜软糥,齿颊留香……突然感觉甜的有些太窝心太愉悦,衬的别人的过往又苦又涩。他心头一动:“你对他,生了不该有的心思?”房间陡然一静。琴娘子神色怔忡很明显。还真是?武垣脸上也有意外之色。“不该这样的,对么?”琴娘子眉目平静,“我不能喜欢他,也不应该,他是我的仇人,长得也不怎么好看,年纪还大了,又有家室,有原则有坚持,他之于我的那些,我认为的温柔,只是他的风度,他对弱者大约都会如此,他不可能喜欢我,我们也不可能有未来。”“可我是谁呀,罪臣之女,进了教坊司,哪还有什么未来?”琴娘子笑了:“我本就已坠泥沼,势必在这种脏地方染的浑身都脏透,期许什么未来,不仅跟他,我跟谁都不会有结果,何不痛快些?想喜欢便喜欢了,我这种身份,不就该没有男女方面的拘束,恣意畅快么?”“遂所以我那时做任务很认真,是真的想引诱他,使劲浑身解数,哪怕只得一二露水情缘,我也甘愿。”“可他不愿。”“他越不愿,我越喜欢,折磨他也折磨我自己,”琴娘子扶了扶发,“你们可知我当时的滋味?”崔芄和武垣对视一眼,想来是痛苦的?琴娘子:“我并不痛苦,反而爽快的紧,终于能像男子心态一样,无所顾忌的,全凭本心做事,我可以有胆气,可以勇敢,甚至可以有智慧,可以追求一样东西,一个人。”崔芄声音很轻:“他那么聪明,肯定知道你的喜欢。”“他知道,但我以为他不知道。”琴娘子声音也轻了,“我那时太年轻,还不怎么懂得察言观色,更不知喜欢一个人的眼神,其实是藏不住的。”崔芄:“他是这时候知道你是谁的?”琴娘子:“大概吧。我当时的表现很别扭,演的不怎么好,可能爱恨都太浓烈,他那么聪明,怎么可能发现不了端倪,必然下去查了,但他从未说破过。”
“大约为了不让我多沉溺多想,每逢我找他,他总能支开我,有时是他自己制造的小麻烦,有时是我身边本就遇到的事,他似乎在逼我面对这些麻烦,解决这些事。”“你说奇不奇怪,人心算计,和而不同,势之走向,计随势变……所有一切我而今赖以生存的本事,都是他那时教我的。”琴娘子眼睛渐渐有些湿润:“我那时不懂,只道他不解风情,后来才明白,他自有他的温柔。”“世间人千千万,唯他是真君子,所有人都有可能变坏,唯他不会。”琴娘子目光灼灼,粲然生辉:“我不信。” 我只想他看我一眼“所以你并不相信厉正初会受贿。”崔芄看着琴娘子:“你不相信他会变成那样的人。”“是, 我不信。”琴娘子目光平静坚定:“我见过君子,也见过小人,更遇到过很多的伪君子, 嘴上说的比戏里唱的都好听, 言之凿凿为国为民忠孝节义, 可干出的事无一不为私利,这么多年,从我有记忆到现在,见到的干净人,唯有厉大人一个。”“他是一个心有坚持, 人有底线, 绝不会被外物左右, 也不会更改自己的理想与信念的人, 他不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 非要如此,不若去死。”武垣看着琴娘子:“所以你怀疑他——”“我怀疑他非自愿,是被逼的,”琴娘子目光灼灼, “十三郎如今这般问我话,难道不是查到了什么?”武垣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崔芄心中微动。他想起了那夜亲看厉正初遗体, 查看记录卷宗时,感觉到的违和之处。比如以厉正初的聪明睿智,以一人之力在权力漩涡挣扎,能持续做这么多年县令, 别人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竟然突然不会分析局势了, 察觉不到危机在侧;明明极擅洞察人心,能从些许细节知道别人是个怎样的人,脾性如何,真正的要求是什么,选择恰当的应对方式,却察觉不到夜半过来之人心有歹念,不做提防;明明是个礼数周到,言行有度的人,见客却连衣服都不换,直接穿着寝衣……给人的感觉很割裂,你都看不准他到底有没有心思在待客。可若这一切都是准备好的,有意要造成这个样子,就很好理解了。厉正初并非不知道面临着怎样的局势,也不是不知道来人心存歹意,他甚至就是因为明了这一切,所以才会配合……可这样配合,他就死了,又有什么用?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选择?崔芄突然想到一个大胆的方向:“厉正初会不会,想要用自己的死,完成一件事?”“完成什么?”武垣侧眸看过来,“他现在可是贪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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